解缙果然是语不惊人死不休。
从交趾省回京述职的解缙,还带了陈季扩的正副二使。
解缙进京的第二天,上了一份奏章、自通政使司送到了御门:他认为“废太子”有点冤枉!
因为能够让众人信服的证据供词,只能证实先帝崩于东宫、且有矫诏今上进宫之事。废太子及东宫官员虽有罪责,却可能不是谋害先帝的主谋。
朱高煦看到这份奏章,脑袋就有点大,顿时觉得自己的不好预感、十分准确。
他把解缙的奏章塞进袖袋,看了一眼还在御门里的高贤宁,便从北面的门走了出去;又叫当值的太监侯显,去把高贤宁叫过来。
在御门后面的宽敞整洁的砖地上,君臣见礼。朱高煦便把袖袋里的奏章递了过去。
高贤宁双手接着,立刻展开了看。
朱高煦道:“这个解缙不知有甚么毛病,我要是以前不认识他,必定以为他的东宫党羽了!但此人在洪武时期,到处说李善长是冤枉的;在永乐朝,又质疑太祖实录,非得说先帝不是太祖嫡子;在废太子伪朝,说先帝驾崩蹊跷。现在他又为废太子说话,我却没法相信他是废太子一党的人。”
“圣上所言极是,臣此前在翰林院任职,深知解缙的所作所为。”高贤宁看完了奏章,作揖道。
朱高煦沉吟不已。
他刚看到这份奏章时,心中十分恼怒,想杀解缙!
不过他又寻思:太祖、建文、太宗都没有杀解缙,我要是登基就干掉此人,岂不是让士人觉得我容不下文人?
何况解缙说废太子有点冤枉、说都说了,他若马上被杀,会不会反而引人猜疑?
于是朱高煦已经放弃了立刻除掉解缙的想法。
高贤宁抱拳道:“三国时期有个人叫祢衡,圣上可曾耳闻?”
朱高煦摇了摇头。
高贤宁便道:“他是孔融的好友。”
“哦!”朱高煦恍然道,“孔融我知道,孔融让梨,耳熟能详。”
高贤宁道:“祢衡此人骂过很多人,还大骂曹操挟持汉天子。但是曹操不敢杀他,于是把烫手山芋送给了刘表;祢衡侮辱刘表没有能耐。刘表很生气,却还是不敢杀他,想了个办法把祢衡送给江夏太守黄祖;黄祖终于把他给除掉了!”
朱高煦听完了这个故事,在砖地上踱了片刻,忽然站定沉声道:“朕让解缙去翰林院,在翰林院学士内阁首辅胡广手下做官罢。”
高贤宁忙拜道:“圣上圣明。”
那胡广与解缙积怨很深。
俩人之间,不仅有过撕毁联姻婚约的恩怨,而且解缙还把“看好猪”的故事传遍士林,弄得胡广名声极差!
俩人就大义名节等事,撕破脸吵也不是一次两次了。
如今胡广是翰林院的长官;让解缙做胡广的下属,必定有他好受。胡广应该会想方设法找解缙的过错!
现在朱高煦给解缙封官到翰林院,正是名士清流都看重的地方,看起来是对解缙非常好了。
但等以后朱高煦实在受不了解缙,便可以利用胡广弹劾的事、依律法处置解缙;并不必担心被文官觉得、朱高煦不能容人。
朱高煦想到这里,笑道:“高寺卿的故事,非常有趣。”
当天下午,朱高煦便下旨吏部给解缙任命状。
又因为解缙把交趾省叛军陈季扩的使者、带回了京师,朱高煦便在东暖阁召见大臣,商议交趾省的事务。
东暖阁正上方的椅子后面,地图已经换过了。现在左右挂着一副蒙古势力地图、一副交趾省地图,中间的墙壁空荡荡的,显得有点突兀。
朱高煦站在椅子后面,正仔细瞧着右侧的交趾省地图。身后的御案上,放着陈季扩的国书。
齐泰、夏元吉、茹瑺、胡濙、吕震等一干大臣陆续走进东暖阁,他们向上位行礼。
太监王贵便道:“皇爷下旨了,诸位大臣都免礼,先瞧瞧这份陈季扩的奏章,等余下的大臣都到了再说罢。”
几个人拜道:“臣等遵旨。”
不一会儿,邱福、沐晟、盛庸、王斌等等一众勋贵也进来了,东暖阁里的人多起来。
朱高煦转过身来、在椅子上坐下,大伙儿再次一齐拜见。
朱高煦指着旁边的凳子道:“淇国公年纪大,坐下说话罢。”
邱福顿时露出些许喜色,抱拳道:“臣谢圣上赐坐。”
齐泰上前作揖道:“臣以为,此时朝廷在交趾仍有八万驻军,但交趾地区的情况已变得更乱。不仅有陈季扩这股叛军,南方还有黎利的叛军不断坐大。
先前大明朝国内正值‘伐罪之役’,无暇南顾;陈季扩与黎利便厮杀不休。官军固守东关(升龙、河内)平原,亦未遭大举进攻。若此时朝廷调兵平叛,这两股叛军可能会休战,一起对付官军,不得不防。”
邱福起身道:“咱们朝廷开疆辟土,正是圣上、亲自带兵打下了交趾省!既有叛乱,岂能坐视不顾?臣请圣上,遣大将南下,武力平定叛乱!”
户部尚书夏元吉站不住了,立刻说道:“永乐年间原定迁都的大事,虽已停止;但修建太宗皇帝的皇陵不能拖延,每年还得调拨钱粮征发民壮。大明宗室、勋贵发俸;亲军、京营实发军饷,又是一大笔开销。
还有一些可以预料到的开支,如蒙古诸部可能在秋季扰边,北方九边也得要重新部署防务。此等危及我大明安危的大事,没法节省。
朝廷最近十年以来,经过‘靖难之役’、‘伐罪之役’的战乱,国力受损,宜与百姓喘息之机、休养生息。交趾之地这等战端,还请圣上及诸位同僚慎重!”
茹瑺上前两步,作揖道:“圣上,臣有一席话,不知当讲不当讲。”
“讲。”朱高煦转头看向茹瑺。
茹瑺便拜道:“交趾省的事,不仅关乎交趾一地,朝廷如何处置、还应与国策吻合。
圣上登基方一月有余,先前封赏功臣、册封皇后,暂未定论国策,亦在情理之中。但之后的朝廷大事,须得先确定国策,诸臣方能据此主张;我大明将要休养生息,还是继续为子孙万代开疆辟土,请圣上圣裁!”
夏元吉说道:“圣上,多地民生凋敝,此时不宜建功!教化治理天下,使百姓安居乐业,亦是圣君所为。”
暖阁里渐渐没人说话了,朱高煦也沉默不语。
良久之后,朱高煦才开口说道:“诸位大臣所言,都很有道理,朕最近一月有余也在思索……朕既不想劳民伤财,只为建功立业开疆辟土;也不想故步自封、影响大明国威。朕在想,有没有既能得到实际好处,又能扩张势力范围的法子?”
众人先是面面相觑,接着便议论起来。
夏元吉拱手道:“圣上,大军出征,人马耗费便是天大的数目,没有能打仗不亏国力的法子!”
“那只是打蒙古游牧部落,无利可图。”朱高煦不动声色道。
夏元吉道:“圣上,此前我朝征安南国之时,臣亦是户部尚书。朝廷得到交趾省前后,国库一直亏损,所得者远不及军费!”
“嗯……”朱高煦若有所思地发出一个声音。
他心里却不认可夏元吉。
以前明军攻打安南国,之所以变成了亏本买卖;那是因为朝廷只选择了长远利益,想要吞并交趾,永久地得到更多耕地。
为了几百年的长远粮税,前期几年连续亏本,不是很正常的事吗?
但如果人们的眼光不只盯住耕地,而选择掠夺敲诈、以及不平等贸易,并拉拢当地势力节省成本……或许马上就能扭亏为盈!
可是这些想法太过夸张,完全脱离了大臣们的经验;说出来的甚么“掠夺敲诈”也太难听了,大家都是读圣贤书讲仁义道德的君子,那多不好意思?
朱高煦观察,连齐泰、高贤宁等人都没有附议自己,于是朱高煦没有直言出来。
他不再谈国策的问题,当下便拍了一下大腿道:“夏部堂的谏言出于公心,朕当纳之。为免劳民伤财,迁都事宜,彻底罢停!交趾省的事宜,亦尽力避免动用大军;回应陈季扩使者的策略,以‘诏安’为主。”
邱福听罢神情复杂地抬头看了朱高煦一眼,可能觉得朱高煦有点怂。
不过朱高煦以前就不止一次怂过,邱福最后都认可他怂得对……因此这一回邱福没有急着跳出来说甚么。
文官们倒是很满意,纷纷点头附议。
朱高煦道:“咱们最好避免南北两线开战。正如诸爱卿所言,北边蒙古危及我国家边防;朝廷得先稳定北面,再想回头对付交趾省叛军,两边用兵、在时间上要尽力错开。”
他停顿了一下又道:“朕还想裁撤交趾布政使司。”
这时邱福终于忍不住了,再次站起来抱拳道:“开辟交趾省乃太宗皇帝时的功绩,当今朝廷不仅不守住,若还放弃此地,恐怕……”
夏元吉听到朱高煦要放弃那亏本的地方,情绪有点激动了,急忙无礼打断邱福道:“天下臣民,要的是安居乐业富庶太平!圣上英明,体恤百姓,此乃圣君所为,谁会指责?”
朱高煦抬起手道:“朕没说要放弃交趾,只说裁省。可以参照唐代的羁縻州,先羁縻治理,再从长计议;否则操之过急,当地必然会有野心者不断叛乱,朝廷就得忍受多次平叛的军费开支人马伤亡。”
两个主张最强烈的人,这才稍稍平息下来。
朱高煦不由得暗自叹了一声。他的设想,根本就没人理解!只能另外找道理解释,径直施行他自己的理念便是。